經濟觀察報 記者 張慶寧 2013年12月3日,陳安眾最後一次出席了公開活動。坐在主席臺中央的他,依舊氣度不凡。三天之後,中紀委網站發佈消息,江西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省總工會主席陳安眾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組織調查。
  自去年12月以來的近半年時間內,江西省已有3名省部級官員涉嫌違紀被免職。最早落馬的陳安眾,目前其涉嫌犯罪問題及線索已被移交司法機關依法處理。在中紀委今年5月21日公佈的其涉嫌犯罪事實中,包括利用職務上的便利為他人謀取利益,本人或通過其特定關係人收受巨額賄賂;收受禮金;道德敗壞,腐化墮落。
  陳安眾生於1954年,湖南寧遠人,中央黨校科學社會主義原理研究生學歷。在他近30年的仕途中,先後出任湖南衡陽、江西景德鎮兩市市長,江西萍鄉和九江市委書記,並於2008年獲任副省級幹部,先後出任江西省政協副主席、江西省政法委副書記、江西省人大常務副主任、江西省總工會主席。
  對於陳安眾落馬的導火索,在江西當地有多個版本。有說法稱,其落馬是因一位曾在萍鄉任職的高級別退休幹部舉報。另有多個消息源則透露,陳安眾是因一位曾姓房地產商被查而受牽扯,被查出其插手萍鄉工程建設等問題。當然,僅從中紀委的公告來看,關於這位副省級高官的腐敗往事絕不僅限於此。在江西3位省部級官員密集落馬之際,對陳安眾的復盤也有利於管窺當地官場腐敗之現狀。
  落馬肇因
  2013年5月至8月,中央第八巡視組對江西進行巡視後對外通報稱,江西有領導幹部及其親屬存在插手工程建設項目、謀取私利、節假日收送紅包禮金等問題。
  時年8月,萍鄉市委常委、萍鄉市副市長孫家群被紀委帶走。不到四個月後,曾任萍鄉市委書記的陳安眾因“涉嫌嚴重違紀違法”被調查。今年2月,萍鄉市政協主席晏德文、萍鄉市委常委、市委秘書長張學民,依次被查。
  中央巡視組引爆的這場萍鄉官場地震,有著一定的內在邏輯。張學民和孫家群均系陳安眾一把提拔的下屬,晏德文雖是萍鄉的地方實力派官員,但其與外來官員陳安眾關係融洽。這四位廳級以上官員的落馬,無異於萍鄉官場的一場地震。
  至於巡視組是如何發現這起窩案線索的,目前尚無官方權威發佈。有說法稱是由孫家群落馬引發,但兩位知悉萍鄉官場內情的消息人士均認為,或是一位曾在萍鄉擔任過主要領導的高級別退休幹部舉報陳安眾,才觸發這場地震。
  也有說法稱,一位曾姓湖南籍商人因拖欠土地出讓金和市本級土地資源規費被相關稅務部門調查,後於去年年底被抓。被抓之後,他供出陳安眾。
  “陳安眾家人都在長沙,在他擔任萍鄉市委書記時,基本上都是由這位曾姓商人周末開車接送他回長沙返萍鄉,兩人不知道是同學還是親戚。”一位接近萍鄉官場的知情人士透露,曾姓商人曾在萍鄉最繁華的十字街拿地,轉手賣給萍鄉一位地方實權派官員,空手掙得2000多萬元。“在陳安眾任職萍鄉之前,這邊的主要建設工程由當地一群官員主導,但陳安眾不一樣,他根基厚,氣場強,會做官,很快就與這群當地官員打成一片,所以他才能給那些湖南籍商人幫忙。”劉崇在萍鄉為官十年有餘,對陳安眾頗為瞭解。他透露,陳安眾任職萍鄉之後,其身邊的湖南籍商人“一無房地產開發資質,二無資金基礎”,僅以空殼公司便可使得主管部門“放水”。
  不僅如此,上述接近萍鄉官場的知情人士還透露,陳安眾應涉嫌買官賣官,為其充當代理人的是一位由姓湖南籍商人,“這人來自石油系統,曾在萍鄉高坑搞過油庫。當時萍鄉官場都在開玩笑,如果想找陳安眾辦事,找他就算到家了。”
  但頗為諷刺的是,就在去年江西省省級領導的集中學習時,陳安眾還發表了自己的體會,“要頭腦有武裝、肩上有擔當、心中有職工、腳下有底線。要防微杜漸,防止一失足鑄成千古恨。要經常用清廉這面鏡子照照自己,不取不義之財,不拿不法之物,不去不凈之地,不交不正之友。”
  仕途往事
  陳安眾24歲時,進入湖南師範學院(現湖南師大)政治系學習,後於中央黨校科學社會主義原理專業攻讀研究生。畢業之後,陳安眾留任中央黨校,不足數月便迎來人生第一次重要轉折——成為中共中央整黨工作指導委員會(以下簡稱“中指委”)西北巡視員小組成員。在上世紀80年代,“中指委”在黨內舉足輕重,黨和國家領導人曾親自兼任“中指委”負責人。
  離開“中指委”,陳安眾再未回到原來崗位,他頂著中央黨校老師、中央機關工作人員的光環,到故鄉湖南出任長沙市郊區區委副書記。從湖南去江西時,陳安眾的身份是跨省交流幹部,這也意味著其日後獲得提拔的幾率很大。
  就在那個時期,陳安眾積累了一定的人脈、聲譽和信心。陳安眾在湖南官場即素有“才子”之名,在江西任職期間,這位“才子”又多了學者型官員、教授型官員的名號。“陳安眾確實很有才,他在接受採訪時思路很超前,一般幹部別說糊弄他,甚至很難跟上他的思路。”一位曾多次採訪陳安眾的江西媒體人透露。
  陳安眾在萍鄉時針對推動項目曾提出過“各級幹部要堅持有題必做,小題大做,大題炒作,無題創作”的工作方式。在擔任九江市委書記期間,曾強調儘快建立“不抓項目就是不抓經濟,不會抓項目就是不會抓經濟,抓不成項目就是工作不力”的幹部考核機制,形成“無功就是過,平庸就是錯,占位必司職,無為就讓座”的用人導向。
  這種出口成章的才華,使得陳安眾善於向上級彙報工作。“別的市工作也很努力,但把項目講的很平實,領導也會興趣索然。陳安眾不一樣,他做工作不見得多用心,但他善於總結和陳述,能把工作說得天花亂墜。”這位江西媒體人表示。
  與陳安眾才氣相對應的便是其江湖氣十足,“兄弟們”是他經常用的一個稱呼,即便在一些正式場合,其說“兄弟們”的時候也不比說“同志們”少。另一個反映其江湖氣的便是與“大師”王林交好。
  “和王林稱兄道弟不算新聞,因為他和很多人都這樣。”一位與王林和陳安眾均有交集的萍鄉人士透露,在陳安眾落馬之後,王林曾在電話中對其表示,“不管陳安眾當官還是沒當官,落馬還是在位,都是我王林的朋友。”
  即便在上海某知名大學的一位教授看來,陳安眾為人也算不錯。兩人曾在一起吃過幾次飯,交情不深,但他對陳安眾的評價是比較重情義,“陳安眾離開萍鄉到了九江和省里,過年過節都會收到他的短信,偶爾也會通通電話。”
  帶壞萍鄉風氣
  和江湖豪氣緊密相連的則是陳安眾的酒色之氣。在中紀委對陳安眾立案調查的簡短通報之中,有兩個詞直指其生活作風問題——道德敗壞、腐化墮落。根據以往對被查官員的通報梳理,官員“道德敗壞”主要是指與其他人保持不正當男女關係,有3個及3個以上情婦(夫)。
  對此,多位萍鄉官場人士透露,在萍鄉流傳著關於陳安眾四個“一八”的段子:“一米八的個子、一百八十斤的體重、一斤八兩的酒量、十八歲的姑娘。”
  其中,陳安眾好酒在萍鄉可謂公開秘密。“陳安眾前往下麵的縣鄉視察時,經常自帶茅臺、五糧液。而且,他習慣把茅臺或五糧液裝在普通的瓷瓶里,以免老百姓說閑話。”這位曾與陳安眾打過交道的萍鄉某事業單位工作人員還透露一個細節,陳安眾是在一位隨行工作人員的提醒下,才意識到換掉酒瓶之必要,而這位工作人員因此獲得擢升。
  陳安眾不僅好酒,而且酒量不止“一斤八”。方童系在萍鄉爆破領域頗具聲望的商人,他曾多次與陳安眾同桌飲酒,“陳安眾在北京學習時,我們去找他吃飯,他之前已經用那種紅酒盃子,喝了三杯白酒。我們到場後,他往沙發上一靠,‘對不起各位,我已經喝了八九兩了,讓我休息十分鐘,就十分鐘。’而後開始閉目養神。十分鐘之後,他又喝了三杯,還是用那種紅酒盃子,依舊談笑風生。”方童說。
  不過,陳安眾的這種個人習慣也很快“帶壞了萍鄉的官場風氣”。“在陳安眾來之前,去萍鄉最好的飯店吃飯,酒水不算,我們點最好的菜品,一頓飯也不會超過兩千塊錢。但陳安眾來了之後,首先激活了萍鄉的餐飲業和娛樂業,泡腳、按摩的場所仿佛在一夜之間,三五步一個。”劉崇說,陳安眾曾在一次全市幹部大會上痛批多次打擊萍鄉娛樂場所的公安部門,“他當時說,‘你們搞搞搞,搞得老百姓民不聊生。現在全國都是在招商引資,那些台商、浙商來到萍鄉,咱連個像樣的接待都做不到,怎麼能行?’”
  所謂上行下效,萍鄉官場的公款消費之風迅速蔓延,連基層鄉鎮都被波及。“這邊的鄉鎮之前搞招待,一般都用那種四五塊錢一斤的自釀白酒,但自從陳安眾來了之後,開始上國窖1573這種一千多塊錢一瓶的好酒。”萍鄉市蘆溪縣某鄉鎮幹部透露,他們每次招待上級,一般會喝上兩箱的國窖1573,偶爾再喝幾瓶紅酒。
  這種吃請之風,讓前來萍鄉視察工作的上級部門對萍鄉的認識比較複雜。這位蘆溪縣鄉鎮幹部的同學曾任江西省某官員秘書,後者曾對其說過這麼一句話,“萍鄉經濟發展水平不咋樣,但什麼先進都能評上。為啥?因為萍鄉招待搞得好,每次我們臨走,他們都用東西把我們(車子)的後備箱塞滿。”
  等到陳安眾離開萍鄉,謝亦森任職該市市委書記,當地老百姓送給謝亦森一個綽號“謝醫生”——專門治理萍鄉的“歪風邪氣”。
  為官之道
  陳安眾屬於“太會做官的人”。“他在來萍鄉的第一次公開講話中,半開玩笑地說:‘我從全國最大的鎮,跑到全國最大的鄉,(官)越當越小。那我在這裡再熬上幾年,看看能不能熬出個頭。”劉崇列席了那次全市幹部大會,他覺得當時的陳安眾雖是在發牢騷,但也在向外界表露心跡:日後至少能當上副省級幹部。
  “自視甚高”的陳安眾在任職景德鎮市長期間,因為“經濟發展思路不同、勢單力薄”,與當地一位主要領導摩擦不斷,一度非常被動,但後憑藉其在高層積累的人脈,獲任萍鄉市委書記,“一直志得意滿”。
  來到萍鄉,陳安眾吸取了自己在景德鎮的教訓,著力深耕萍鄉官場。據劉崇回憶,陳安眾在其任內提拔了近百名縣級幹部,“我們把幹部任免文件叫做開處方,陳安眾有段時間,接連開出好幾張處方,不是破格提拔,就是超前提拔。那些被提拔的官員都感激他,所以他每次的幹部考評打分都很高。”
  陳安眾另一個“優點”是“不搞人”。劉崇一直想不起來,陳安眾在任內有過懲辦官員的記錄,但他記得,陳安眾在一次萍鄉科級幹部大會上叮囑下屬,“大家一定要自律,我知道,你們混上個科級幹部都不容易。”
  陳安眾的“太會做官”,還有更為醒目的註腳。2003年時,一位萍鄉籍學者瞭解到蘆溪縣武功山擁有十萬畝高山草甸,便將自己希望開發武功山的想法告知萍鄉市政府,並贏得陳安眾等領導的認可。“我之後開始招商引資,把兩位商界朋友請來開發。在陳安眾的支持下,這兩位朋友與當地政府簽訂了一攬子的開發合作協議。”這位萍鄉籍學者說,但讓這位萍鄉籍學者想不到的是,次年4月,這些協議被一紙傳真給摧毀。在這位學者看來,陳安眾雖然也對項目加以肯定,但涉及到複雜的政治關係,而又與他個人利益無關,他就不願拿出決斷力。據這位萍鄉籍學者透露,武功山開發項目涉及當時萍鄉一位實權派地方人物。
  對外來者陳安眾而言,與地方實權派打成一片顯然更符合他的長遠利益。上述實權派官員的親屬在萍鄉濱海路中央位置修建別墅,這一地塊夾在兩個公園之間,稱得上是萍鄉之肺,但這一項目被當地一位同樣由外地調任的主要領導指示拆除。
  據接近萍鄉官場的人士透露,陳安眾彼時正大興房地產,而這位外來高級官員的一些政策對與其關係密切的房地產商不利,他順勢轉向。於是這位從外地調任的主要領導,雖然工作很認真負責,但只幹了兩年有餘即被調走。
  “這位接近萍鄉官場的人士透露,陳安眾“愛幫忙”,不僅其身邊的湖南籍商人越來越多,萍鄉各路官員也在想方設法討好陳安眾,“有一年,大家聽說陳安眾在美國上學的女兒回家,紛紛揣著紅包跑去北京接機。”
  後遺症
  2006年11月,陳安眾調任九江市委書記。不過,據稱當時的陳安眾對此不甚滿意。“儘管他很清楚,自己已經擁有了通向副省級的船票,但還是覺得有點受挫,因為他自認應該直奔省城。”劉崇認為,陳安眾可以說是有些賭氣地履新九江。
  陳安眾落馬後,九江網民一面倒地痛罵貪官,不少人指責他無所作為,耽誤城市發展。九江在建國之前已形成了輪船、電力等一大批近代新興工業,建國之後又是江西省國家大項目的重點投放地之一,“一五期間”工業經濟總量排在省會南昌之前。
  到任九江之後,陳安眾立誓“把九江建成長江沿岸和中部地區重要的經濟中心城市”。一位曾承接過市政工程的九江建築商認為,陳安眾的提法則缺乏常識,“武漢和南昌在那兒擺著,長江沿岸和中部地區的經濟中心不可能輪到九江。”
  陳安眾喊出的“千秋偉業在於創,九江巨變在於乾”發展口號,一直讓九江人印象深刻,但其在九江的政績乏陳可舉。就在陳安眾卸任的2008年,九江市GDP總量被贛州超越,由全省第二跌至第三。
  2008年5月,陳安眾與新疆華凌工貿集團有限公司簽下一筆大單,後者聲稱投資114億元建設九江華凌國際旅游商貿港,項目占地3000畝,總建築面積約400萬平方米,建設內容包括大型商貿城、主題商場、物流倉儲與批發、文化風情旅游區、五星級酒店、房產等。
  不過,這一項目雖已進入徵地拆遷階段,但並未落地。至於項目夭折原因,九江市相關部門至今仍諱莫如深。而回眸陳安眾任職萍鄉政績,陳安眾自評甚高:萍鄉是全省城市化進程和工業化進程最快的地方之一。陳安眾說,全省的城市化進程是30%多,而萍鄉達到了50%。萍鄉商業、服務業、旅游業等第三產業的發展也都很蓬勃,晚上11點街上都還有很多人,城市相當繁榮。“在陳安眾所說的這些成績中,工業幾乎沒有發展,娛樂場所越來越多,房地產這塊確實也有進步,但他在萍鄉任職五年多,都沒有把萍鄉在上世紀修的水泥路改造成瀝青公路,一直晴天一路灰、雨天一路泥。”劉崇說。
  在劉崇看來,陳安眾治下的萍鄉官場在工程建設領域的冒進和貪腐,為萍鄉留下不少後遺症。大批與陳安眾一干官員關係密切的開發商,甚至可以在未交土地保證金的情況下,拿到預售許可證。比如隆盛華庭和綠海新城等樓盤,比如王朝大酒店這種項目,這麼多年過去,還處於爛尾狀態,只苦了那些交了購房款卻一直無法入住的老百姓。
  官場地震的後遺症與工程建設領域的後遺症相伴而生,被指有待爆發。萍鄉官商兩界都在流傳,萍鄉現任主要領導曾找到江西省高層,希望萍鄉反腐到此為止,但省高層回覆三個字——零容忍。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方童、劉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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